·赵焰·

　　如果说孔子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话，那么，老子就是一个怀疑主义者。为什么这样说？只要听老子说一句就明白了——“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”。这不是一般的怀疑，连天地都不相信了。

　　老子是大怀疑。怀疑什么？怀疑天地用心苛测怀疑；人力治世，不会有好结果。因为道无是非，自然之力不可抗。老子为什么要下这个判断，因为他本来就是宫廷中人，见多识广。他对“周礼”也即周朝的制度很了解，知道那些东西有很多缺点，不像孔子那样痴情，对西周存有幻想。老子极度的怀疑，让他选择了逃离。

　　老子与孔子是同时代人，比孔子稍年长一些。孔子和老子见过面，据说孔子曾经两次问“礼”于老子。有一次出来之后，别人问孔子怎样评价老子，孔子说老子是云端的青龙，神龙见首不见尾。这样的说法，表明孔子和老子之间的认识分歧不小，孔子无法把握老子的思想。这也难怪，两人风格差距太大：老子偏重于“道”，孔子偏重于“德”；老子是一个哲学家，孔子是一个思想家；老子是大智慧，孔子是践行者。

　　老子与他的学问一样，都在暗处——他的年龄、身世，不像孔子一样记载得很清楚。整个身世比较模糊：来历不明，去向也不明。老子是周朝图书馆馆长李聃，还是“太上老君”李耳，都搞不清楚。

　　老子的著名，是因为留下了五千言的《道德经》。传说是老子看见天下大乱，礼乐崩坏，便骑着青牛要出关。关是函谷关，出关之后一路通向西域。守关的一个卫士听说老子要走，觉得太可惜，便强劝老子留下点东西。于是老子函谷关边暂住，写了这本《道德经》，然后出关骑着青牛不知何踪。老子去了哪里？谁也不知道。

　　有传说老子去了印度和西域，变身释迦牟尼或琐里亚士德。因为西域的很多思想，都跟《道德经》相似，后来的佛教，也有老子思想的影子。大道相通，不同地方的人类，有着相同的思想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。这样的推测，说明不了问题。

　　老子讲无为，讲无为而无不为。这样的思想有没有意义？我看是有的，因为一阴一阳谓之道。这个世界你不能完全地讲进取，有讲进的，就必须有讲退的；如果大家一哄而上挤一条道，那还不把人挤死！老子说泰极否来，否极泰来，都是符合这个世界的“道”的。

　　《道德经》是本很了不起的书。跟《易经》与《黄帝内经》一样，博大无比深不可测。《道德经》为什么有智慧？那是因为《道德经》把人生和世界的方方面面都看的很透，正面反面阴面阳面都看透了。它的视角特别高特别广，似乎是站在云端上俯瞰这个世界，所以这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变得清清楚楚。《道德经》最难能可贵的，是它具有极清醒、极客观、极冷静的态度，它一点也不温情脉脉，它就是毫不顾忌地把世界的本质说出来。话音落处，有一种刀锋般的凛凛寒气。

　　老子如此之“酷”，为当时智者所专有。与老子相比，孔子温柔敦厚，似平常人讲平常话；释迦牟尼虽然“无情”，表面做的，却是温情文章；苏格拉底、柏拉图絮絮叨叨，循序渐进……只有老子，拔剑四顾心茫然，刺刀见血，没入本质。最伟大的思想，就像璀璨夺目的钻石，风华绝代。我觉得老子就是这样的人，没有人能比得上。

　　孔子讲原则，老子讲智慧。原则和智慧，缺一不可，都很重要。原则是黑与白，黑就是黑，白就是白，不能颠倒黑白。在原则问题上，不能用智慧。用智慧来越界，是要遭受惩罚的。智慧是用来处理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地带的。这个灰色地带面积很大，人必须用自己的智慧去摸索。智慧就像手电筒，拥有它，能看清世上的路，但走不了多远。走得远不远，得看是否合乎天道。

　　《道德经》大而化之，都是概论和总纲，没有特指，没有治世的方法论。老子如果治世，相信会比孔子的主张好，起码市场化的程度更高。孔子是“知其不可为而为之”，以道德拯救的方式改造世界，做得很吃力。老子是大手笔，无为而治，充分尊重规律和利用规律。老子要是再写五千言治世著作，估计会成为资本主义的鼻祖。

　　老子天马行空，神龙见首不见尾，后来者只能捉住一点衣袂，捉住了，便可以“自立门户”。老子之后，道家学说分为两支：一是自然主义一派，注重自由自在的人生，注重天人合一的关系，代表人物有庄子和杨朱。杨朱可以说是亦儒亦道，既有道家的东西，也有儒家的东西，他的基本观点，更像是治世的道家。二是阴阳家一派，注重巫术，侧重谶纬之学，代表人物是战国时代的邹衍。西汉时“罢黜百家，独尊儒术”，道家由在朝变为在野，风格为之幻然一变，两汉时代的道家都成方士术士，这是老子思想的下行和堕落，它不再保有大智慧，而是开始卖弄小聪明。

　　再看庄子。庄子当然是道家，与老子的天道观相一致。不过庄子的人生观社会观与老子不太一样，重避世，重肉身保全。如果说老子是具有思辨思维的大智者的话，庄子就算是日常生活的智者。老子这样的人，在中国是很难看到的，因为老子高蹈而智慧，不苟且，不入世，飞翔于生活之上，就像是《庄子·逍遥游》中的“鲲鹏”；庄子呢，更接近日常生活，喜欢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到哲理和诗意，寻求人生的平衡。

　　中国的庄子很多，老子却非常少；老子是天地智慧，庄子是日常智慧；老子是鲲鹏展翅，庄子是“离地三寸”。他们的共同点：都不是与生活握手言欢，沉耽于生活，而是与生活保持距离。

　　道家基本上是“逆向思维”，也是“逆向审美”。庄子的哲学，有童话和寓言视角。庄子大约自己长得不怎样，不是那种清癯俊朗的人，他喜欢“审丑”，很会“审丑”。他的书籍中提到了很多“丑人”，都是讲道和悟道的智者。庄子的“审丑”也影响了后来中国人的审美观，中国人认为“异人异相”，面目很丑贼眉鼠眼怪里怪气的人，都有大本领身藏不露。比如过海的“八仙”，除了吕洞宾之外，基本上都长得很丑；《红楼梦》里的癞头和尚跛足道士也很丑，道行却极深。庄子这种看法，是因为他欣赏的是“真”，不以表面看人，看的是人身上的“真气”。后来道教中有很多什么“真人”，像太乙真人什么的，这个“真人”的概念，就来自庄子。

　　相比老子，庄子的精神，最能引起中国人共鸣。为什么？最主要的，就是因为庄子真实。这跟很多中国人，尤其是中国官僚和知识人的虚假成对比。庄子的真实，有股暗暗的仙气，不虚假，也不“异化”。这在“家天下”制度中极不容易，在一个人的“混世”中也极不容易。庄子受中国人喜欢，还有一个原因，就是庄子比较容易做到。相比老子，庄子要中庸得多，也平易得多。一个人要成为老子比登天还难，可是要变成庄子，似乎并不困难，他只要保有理想和精神，与现实保持距离，与生活也保持距离，它就可以活得像神仙。

　　因为庄子太靠近尘世，所以中国社会也好，中国文化也好，会经常有一些“伪庄子”装模作样——如果没有坚守，风骨很容易变成佯狂；如果没有高度和深度，自恋和自慰就很容易成为“精神胜利法”……庄子和“阿Q”，看起来很远，其实，也只是一张纸的距离。

　　一种观念也好，一种精神也好，要稳固在原来的基础上，其实并不容易，稍稍风吹雨打，都会让它蜕化变质面目全非。

　　前一段时间跟人谈起汪曾祺，我说在汪曾祺身上，有着中国儒家和道家的双面性。汪曾祺为人忠恕，讲究规矩，热爱生活，有进取心，这是儒家；而他崇尚自然，喜欢自由自在特立独行，又有道家的成分。中国读书人，凡优秀分子，都有这样的双面性。从汪曾祺身上，就可以明白庄子是什么样的人——他就是日常生活的智者，能在平凡的生活中，把自己活成个神仙。中国社会一直有很多这样人，贴地飞行，洒脱倜傥。汪曾祺曾在一篇文章当中，描述一个人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，在社会的风云变幻中，把自己保全得很好。文章的最后一句，是点睛之笔：“这是一个活庄子”。汪曾祺这一篇文章，不是讲其他人，其实是讲他自己，他是从这个人身上，找到了共鸣和佐证。汪曾祺就是一个活庄子。

　　关于庄子，我在后面还要说，这里打住。